艾潘妮推开餐厅的栎木门，昨晚前半夜的折腾令眼睛下方略有发青的趋势。她打了个哈欠，拉开椅子入座，女仆立马在面前的大碟子里放入煎培根、熏鱼、鸡蛋和布里奶酪，茶杯里已经倒满热腾腾的黑咖啡，艾潘妮从面包篮里摸了一块白面包，掰了一块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桌面上传来餐叉敲击的声音，栗发女人抬眼向左看去，苏珊的绿眼睛在暗金色刘海下冲她眨了几下，挥舞起了双手：【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难道剧情不应该是你和沙威先生在站台上紧紧拥抱，互相表白，然后毅然决然地跟着他一起登上火车，向着温暖的南方远去……】

“停！”艾潘妮差点没把嘴里的面包喷出来：“苏珊，我说过多少次，不要看那么多爱情小说！你看看你现在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合理想象而已，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什么错吗？】

“我和他不是……”艾潘妮的话停顿了一下，在拼命咽干净剩余的面包后才重新开口：“我和沙威早就结束了，他甚至拒绝和我结婚，你知道的。”

【是的是的，即使昨天你们俩谈了那么长时间，我相信聊的全是利物浦港天气状况，对吧？】

苏珊耸耸肩，切下一块熏鱼扔进嘴里后放下刀叉继续用手“说道”：【其实自从离开法兰西以后，潘妮你每天都过的像今天这么真实坦诚，我都快感动死了。】

“我就当这是对我的赞美！”

【那一定是我的手势变形了，表达的不清楚。】

艾潘妮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吃饭，心里暗暗咒骂不列颠的天气和风水，把苏珊本来就善于吐槽的嘴，染上了英国式的阴阳怪气，对自己的效果拔群，天天讽刺不断。

“我觉得苏珊小姐说的对。”

女管家也加入了战局，把几封信放在艾潘妮的左手边：“我也不相信昨天那位先生谈了那么长时间，却没有跟您解释过任何事情。”

艾潘妮的头比昨天晚上还疼：“罗丝，怎么连你也……拜托，能不能让我过个安静祥和的圣诞节？”

罗丝和苏珊互相看了一眼，苏珊摇摇头，继续拿起刀叉，优雅地吃她的熏鱼和奶酪，罗丝则鞠了个躬，离开餐厅回她的管家办公室。

栗发女人心里闹的慌，胡乱扒拉了几口食物后就开始拆信，主要都是各种圣诞贺卡和问候信，其中署名威廉·史密斯的圣诞贺卡非常别致，除了祝福语以外还有一行字——“无论您作何选择，我都会一如既往地关心您。”

艾潘妮长叹一口气，推开盘子拿着满手信笺回到书房，一封封写好回信后，习惯性地想按铃叫人，但忽然把手缩了回来。她站起身，走到高大明亮的窗户边，远远地眺望工厂的方向。

她在克罗夫特镇上的生活已经非常安稳，自由、富有、受人尊敬，经营着工厂，近百号人仰仗她生活。苏珊已经长成了 18 岁的青春淑女，受了良好教育，也开始收到各路精神小伙投送的情书和舞会邀请。罗丝比艾潘妮年纪还大，早早就找了个英国丈夫，现在大女儿都能在花园里给她的园丁老爹打下手了。

这样的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只要她愿意，就可以一直这样度过一生，或者单身地自由自在，或者挑个可靠的丈夫相伴，幸福都是那么唾手可得。

只要她躲在这遥远的小镇上，无视海峡对岸未来将要发生之事，无视那些重要之人，她就可以独善其身，安宁喜乐地度过一生。

艾潘妮把手和脸都贴在窗玻璃上，冰凉坚硬的触感刺激着皮肤，像她思绪中的命运一般，如果她这么做了——

马吕斯会死，他会被阵前的士兵一枪击中，从高耸的街垒上无力地滑落，手中的火炬滚到地面渐渐熄灭；

沙威也会死，他是那个被绑在科林斯酒店里的密探，会在街垒陷落时进军的步伐声中，被一颗铅弹穿过头颅……

第一个场景是艾潘妮亲身经历，第二个场景并未得见，因为当时她已经死了，只记得从伽弗洛什转述的对沙威的判决。

琥珀色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白玉般的牙齿在口腔深处咬得咯咯作响，眼眶里酸涩的感觉越来越强，耳边甚至出现了那个沙哑浑厚的声音。

我发誓对你的感情不是谎言。

艾潘妮，我对不起你。

栗发女人大声抽了一下鼻子，低头把前额抵在窗户上，靠冰凉的寒意镇定心情。

我做不到。

我怎么可能当做无事发生，独自在这里岁月静好？

即使根本不爱她的马吕斯，也不能让她见死不救。更何况现在已经在她心中深深扎根的，那个高大的灰色影子？

沙威从不说谎，他严肃偏执，但一直都是个简单、正直的男人。他说感情不是谎言，那就是认真的。

“你对我就像空气和水一样重要。”

脑海深处的记忆里，温柔的低沉声音再次响起，让艾潘妮全身传过一阵颤栗。

窗外的积雪把世界染成了一片银白，家家户户房顶上都缓缓地冒着青烟，小镇的圣诞节上午慵懒而惬意。窗前的女人捂着嘴站了一会，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抽出一张信纸开始提笔疾书。

——

节日总是欢乐的，法白尔小姐家的圣诞-新年过的跟往年一样温馨快乐，只是女主人在假期期间仍然工作了几天，还会不定时地在桌边或者沙发上，陷入神游状态。大家都当是她节前变故过大，精神不能集中，谁都没有特意提醒过她的失态。等过了 1 月 6 日主显节，全家包括仆人们一起吃过国王饼后，苏珊跟着艾潘妮来到了书房。

【有什么事吗？潘妮？】苏珊头上还戴着纸王冠，她吃到了国王饼里的那个豆子，成为今年的幸运女王。

艾潘妮点点头，拿出一个木盒子，打开盖子推到苏珊面前，盒子里是满满的英镑纸币。

【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苏珊一脸懵逼，艾潘妮微笑着解释道：“这是你的嫁妆，包括以前马德兰伯父-也就是冉阿让先生留给你的二十万法郎，以及我又添加的十万，折算成英镑总共是 15000 镑。”

【等等！】苏珊双手抬起，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为什么忽然给我嫁妆，你是把我卖给什么人了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艾潘妮半边眉毛都快飞起来：“你已经到适婚年龄了，应该找个好男人组建家庭，好好地在这里安定下来，我……”

【问题就在这里，我在这个家里呆的很愉快，为什么要把我扫地出门？】

“因为你是个淑女，我希望你的下半生能够像个淑女一样安稳地生活。”

【所以你就不要我了是吗？】

艾潘妮开始隐隐感到头疼：“怎么可能？你永远都是我的姐妹，但我不可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以？！】苏珊双手拍着桌子，以强调她的激动：【为什么要赶我走？】

“因为我要离开这里！”艾潘妮也激动起来，身体前倾，声音也高了一个调门：“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书房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呼吸声漂浮在空中，苏珊翠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艾潘妮，脸上的神色全是震惊。

【所以因为你被沙威先生找到，就又要跑路？这次还不带上我？我是你的负担吗？】

“当然不是！”艾潘妮以手扶额，这点道理怎么就讲不通呢：“我是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如果你不想结婚也没问题，这些钱也足够你后半辈子生活无忧了……”

砰咚——

苏珊的手攥成拳头，用力锤在桌面上，把墨水瓶和烛台都震得跳了一下，随后她直接扶着书桌站起来，一把扯掉头上的纸王冠，心型小脸上开始浮现出恼火：【你口口声声为我着想，可你根本没问过我的想法！】

“我……”艾潘妮的话语噎在喉咙里，眼前全是苏珊愤怒地手舞足蹈。

【当年我还小，没办法拦住你连夜跑路，但现在我已经成年了！】苏珊越比划越快，手都快挥出残影了：【你不敢面对沙威先生是你的问题，随便你要逃避到世界尽头还是什么地方，我可是要回巴黎见皮埃尔呢！】

“但我他妈的就是要去巴黎！！！”

艾潘妮也拍案而起，甚至顶翻了椅子，撞到樱桃木地板上，发出一个沉重的巨响。她的嗓子在大声吼叫的时候，就会暴露沙哑粗糙的底色，像只嘹亮的破锣，跟她当年膀大腰圆的亲妈德纳第夫人如出一辙。

苏珊被吓得往后缩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我就是要去那个被称为巴黎的大漩涡，那里有我想见的、不想见的一切人！有这世上最黑暗的、能吃人的沟渠！”艾潘妮咆哮着，双手曲成爪子高举着，妄图虚空抓住什么似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艾潘妮的脸上表情有点狰狞，却面色苍白，眼里略带水光。几天来压抑着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带来了颇为震撼的效果，至少苏珊是被她镇住了，犹豫地缓缓发问。

【潘妮，你为什么把巴黎说的像个战场一样？】

因为它不止像个战场，而是终将成为战场。

艾潘妮闭上眼，在心里暗暗地念诵答案，嘴上却沉默不语，双手撑在桌面上深呼吸了几次，努力控制住情绪。此时门外传来了女管家的声音：“女士们，我可以知道是否发生了什么麻烦吗？”

“没什么，谢谢。”艾潘妮条件反射地回答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门外喊起来：“抱歉，罗丝，请进来一下。”

门开了，女管家双手握在身前走进了房间，紧走几步帮艾潘妮扶起椅子坐下：“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我的小姐？”

艾潘妮一只手放在面前的木盒子上，另一只手扶着前额上的伤疤，低着头吩咐道：“反正迟早都要知道，不如今天就说清楚——罗丝，麻烦你把大家都叫来，包括安德森先生和你的孩子们，我有话要说。”

罗丝看了看苏珊，后者冲她使了个眼色，女管家随即点头后转身离去。很快佣人们陆续抵达，在书房里站成一片。

苏珊的椅子挪到了书桌侧面，正拘谨地端坐着，表情有点惴惴不安。书桌后坐着的艾潘妮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睛盯着桌面，一副严肃而若有所思的样子。苏珊斜眼看去，恍惚中觉得艾潘妮的神情体态，竟然有种和某位警官相似的既视感。

最后，女管家罗丝关上书房门，来到桌前轻声通知艾潘妮人已到齐。

“谢谢你，罗丝。”艾潘妮把手放在桌面上，平静地抬起头对着面前的众人朗声说道：“召集诸位过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我要回法兰西了。”

地下的人们面面相觑，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甚至连罗丝都倒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都很惊讶，但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好几天，这是我最终的决定。”

艾潘妮顿了一下，用诚恳的语气继续道：“接下来我就会开始处理在这里的产业，感谢诸位这么多年来的服务，如果想要早点找新工作，我会帮你们写介绍信，或者介绍新东家给你们。”

四五个男女仆人们神色各异，甚至开始低声窃窃私语。人群边上一个中等身材，肩宽体壮的汉子身旁，站着一个红褐色头发的五六岁左右小女孩，怯怯地开口向艾潘妮提问：“法白尔小姐，您还会回来吗？”

艾潘妮低头对小姑娘笑了笑：“亲爱的夏洛特，我想应该不会了，但如果……如果我能回来的话，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随后，她转向女管家，诚恳地说道：“罗丝，我会给你一笔安家费，好好和你的丈夫女儿在英国继续生活吧。”

“小姐，我不得不赞同苏珊小姐的看法：您从来都不问问别人怎么想的。”

罗丝今年刚满 40 岁，眼角已经开始出现条条细纹，端庄地站着的样子很有家务掌控者的风范，比当年在市长官邸手忙脚乱地管事的艾潘妮，更像个合格的大管家。

“我会跟您一起回去。”罗丝平静地叙述着，眼睛看向带着女孩的汉子：“这事我早就跟罗伯特谈过了，我们的意见一致，他也同意将来搬到法国定居。”

“啊？”艾潘妮被这变故弄得有点震惊，她也看向夏洛特的父亲：“安德森先生，这是真的吗？”

安德森拉着他女儿的手，点头答道：“是的，小姐，如果您同意的话。”

艾潘妮看了一会笑得有点憨的安德森先生，转头看看不停冲她点头的苏珊，又看看一脸平静地盯着她的罗丝，一时百感交集，用手肘支撑在桌面上，把脸深埋进双手里，长长地深呼吸了起来。

“谢谢你们，真的。”她最后哽咽地吐出几个单词，把脸从手里抬起：“大家散了吧，都回去想想，有两周时间可以思考你们的最终决定。”

仆人们纷纷行礼告退，木地板被纷乱的脚步声砸得砰砰响。苏珊最后一个起身，没走两步又转回来：【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艾潘妮冲她的妹妹笑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觉得去了巴黎就回不来呢？总不会是沙威先生真的会把你扔进监狱吧？】

“当然不会啊，亲爱的。”艾潘妮无力地扯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但很快又沉静下来，站起来走向窗户，抬头望向夜空，点点繁星遍布天穹，明亮而坚定。

“因为在巴黎，有我必将面对的命运。”她推开窗扇，寒风吹进室内，扬起了额前栗色的发丝：“这次我也绝不逃避命运，如同以前一样——在此，我以群星的名义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艾潘妮：沙威你歌词借我用用先！就对星星发誓那段！

沙威：……那我是不是得躺马吕斯怀里唱下雨啊？

艾潘妮：如果你愿意的话……

沙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