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潘妮实际上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皮埃尔远远看见沙威拖着戴红帽子的女人进入警察局，以为被拖走的是艾潘妮。不明真相的孩子慌忙跑到市长官邸搬救兵，谁知在厨房里找人的时候，正撞见艾潘妮本人。她听男孩说完后脸色大变，抄起斗篷就冲出门去，向着广场一路狂奔。

广场警察局的门前围了很多人，艾潘妮从外围往里挤费了点力气，铁栅栏玻璃门里的对话已经非常激烈，声音大到门外都能听到。

“可是，市长先生……”

“我提醒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关于擅自拘捕法令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这女人戴着的帽子并不属于她，这一点我十分确定！”

“我再次提醒您，艾潘妮·马德兰小姐有权处理她的私人财产，她愿意给谁就可以给谁，这是她的权利！”

马德兰市长的话说完后，大厅里安静了数秒钟，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之后，沙威咬牙切齿地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地像天边滚滚而来的阴雷。

“市长先生，请允许……”

“别说了。”

“但是……”

“出去！！！”

马德兰先生最后的爆喝如同山岩炸裂，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这位老人平时善良仁慈，几乎没人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此时的艾潘妮还在人群中挣扎，眼看马上就要钻出包围圈时，她从人头攒动的缝隙里，看见栅栏玻璃门砰地一声被踹开，铁青着脸的高大警官如暴风般冲出来，灰眼睛里射出狂怒，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快步向警局外走。他所过之处，人群纷纷自动让道，谁都不敢面对这样一尊愤怒之神。

艾潘妮卡在接近警局大门的前排人群里，心里急的想骂娘，但在看到冲出人群的沙威时，忽然就丧失出声喊他的勇气，和众人一样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勾勾地目送沙威渐渐走远。此时，马德兰市长的大叫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来人帮帮忙！这个姑娘晕过去了！！！”

艾潘妮闻声一激灵，像一条鲶鱼般扭动身躯，连挤带撞地冲出围观人群，拉开铁栅栏门进入警局大厅，只见芳汀已经跌倒在地，马德兰市长正抓着她的胳膊，想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老人抬眼看见闯进大门的艾潘妮，眼睛亮了一下：“艾潘妮，快来帮我一把！”

“是，伯父！”

当晚芳汀就被送进老市长建立的诊所，几位嬷嬷都来帮忙，但态度都明显带着厌恶——毕竟修女们的信仰和道德洁癖比一般人更甚。这种情绪甚至部分传导到了忙前忙后的艾潘妮身上，她能明显地感到嬷嬷们看她的眼神，带着鄙夷和不理解。

然而芳汀的状态让艾潘妮根本顾不得去解释，那可怜的姑娘受了很大刺激，无论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当晚芳汀就发起高烧，夜里高声呓语，与艾潘妮前阵子的状态很像，但比较好的消息是，芳汀最终还是睡着了。

芳汀状态稳定后，艾潘妮终于回了市长官邸，勉强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在警局门口目睹的场面，寻思等天亮后去找沙威聊聊比较好。可等她第二天上午来到沙威家门口时，被告知沙威警官请了假。

“先生没说是什么事，天刚亮就搭邮车去巴黎了。”皮埃尔小心翼翼地看着艾潘妮，双手在背后绞着，声音也毫无底气：“呃……先生也没说何时回来。”

艾潘妮歪着头，狐疑地看着黑发男孩：“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真的，向上帝发誓！”皮埃尔的眼睛不安地四处转动：“只是，先生昨天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栗发姑娘右手捂上嘴唇，左手环抱胸前，转头看向街道远处，沉思了半晌后，回头对皮埃尔说道：“好吧，我相信你。那么等他回来，你要马上来告诉我。”

“好的！艾潘妮姐姐，我保证第一时间通知您！”

目送艾潘妮走远，皮埃尔背后的冷汗几乎要浸湿衬衫。上帝才知道这孩子昨晚是怎么窝在阁楼上捱过来的，楼下是活生生的人型台风，几乎能把世间一切都卷走毁灭。

【希望沙威先生不要做什么傻事。】

男孩不由自主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默默向上帝祈祷。

——

艾潘妮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但她现在也没什么能做的，就径直去了诊所看望还在昏迷的芳汀。马德兰市长在上午十点多时也来了，他几乎一夜没睡，直到来之前都在调查。老人进门后，快速地向艾潘妮说明了芳汀从进入工厂工作，到沦落风尘的全过程。

“这女人受了太多苦，都是我的错。”老市长摘下帽子递给艾潘妮，脸上满是憔悴之色：“她的一切厄运都因我而起，这笔债必然要由我来偿还。”

“您言重了，芳汀被工厂开除这件事，是工头和车间管理员擅自作主。”艾潘妮把帽子挂到墙上，低声劝解道：“您一点都不知情啊。”

马德兰市长在病床边坐下来，轻轻掀起床帏，看了一眼病人的状况：“失察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亲爱的。要知道在位者必须为下属负责，我是工厂主，就有义务为这女人的不幸负责。”

须发灰白的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艾潘妮，对她露出慈祥的笑容：“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艾潘妮，谢谢你对这姑娘的关照体贴，为我赎了不少罪。”

“您千万别这么说，”艾潘妮双手握在身前，低下了头：“我一直都没敢跟您说过这事，就因为怕您会责骂我和……身份不好的姑娘交往。要是我早点跟您提起，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老市长的脸微微阴沉了起来：“孩子，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但沙威那家伙，不知在发什么神经，非要揪着她不放——”

听到关键词的艾潘妮，正想开口询问，却被床帏里传出的虚弱声音打断：“您在干什么？”

原来芳汀醒了，伸手把床帏拉开一条缝，看到了马德兰市长。艾潘妮走过来帮忙把床帏拉开，冬日暖阳照耀在病床上，照亮了芳汀惨白的脸，没有血色的皲裂嘴唇咧开，露出一个微笑。

“啊，您也在啊，艾潘妮。”

“是的，我来了。”栗发姑娘把床帏捆好，端起床头桌上的瓷碗，在芳汀身边坐下：“先喝点粥吧，医生要您补充营养。”

马德兰市长也走到另一侧床边，捏住芳汀的手，为她把脉：“您感觉怎么样？”

芳汀在艾潘妮的帮助下喝了两口粥：“昨晚睡的很好，我相信我好多了，不要紧的。”

老市长在病榻前说了很多，他向芳汀发誓一定会帮助她摆脱地狱，会把珂赛特接来与她团聚。

听到珂赛特的名字后，芳汀惨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明亮，她擦掉涌出的眼泪，不停地感谢天主和马德兰市长。不久后医生进来看诊，在离开时轻轻摇摇头，给出了坏消息：“她是不是想看看孩子？那就赶紧把孩子带来吧，可别赶不上。”

艾潘妮觉得浑身一震，跟老市长对视一眼，交换了同样的眼神。马德兰市长立即开始写信，帮芳汀还清欠帐，但奇怪的是，回信却全是德纳第老板的一笔笔账单，始终不见珂赛特的影子。

更奇怪的是，艾潘妮也找不见沙威了。

虽然在城里转悠的时候，她的第六感雷达经常报警，能清楚地感觉到沙威警官就在附近，然而艾潘妮转来转去始终抓不到那个裹着大衣的高大身影。

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沙威身为侦查员，隐匿行踪是本职工作，当他不想见她的时候，艾潘妮用尽浑身解数也见不到半个人影。更糟的是，现在连皮埃尔都在躲她，显然那男孩是被命令这么做的，因为连苏珊都好几天见不到皮埃尔的面。

终于，烦躁不安的栗发女孩，在诊所里照顾病人时，边切水果边忍不住就此吐槽：“我不明白，到底哪里惹到该死的达西先生了，成天避而不见，好歹让我死个明白都不行吗……”

芳汀仰躺在靠枕上，斜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唠唠叨叨的艾潘妮，忽然出声打断：“艾潘妮，您的达西先生，就是沙威警官，对吗？”

栗发姑娘手一抖，差点切到手指头：“……您怎么……知道的？”

她根本不记得曾经向芳汀提起过这事，现在忽然被说破，她感到脸上有点发烫。而对方却柔美地笑了起来，虽然嘴里没有牙齿，但笑容依然温暖。

“早就隐约感觉到了，我也远远望见过您和警官先生一起散步。”芳汀盯着艾潘妮的脸，认真地说道：“说起来，我可要骂您呢！”

“骂我？为什么？”

芳汀微微喘着气，声音显得有些虚无缥缈：“您能帮我把那帽子拿过来吗？”

栗发姑娘闻言站起来，取下墙上挂着的红帽子，递到芳汀手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形容枯槁的女人斜靠在枕头里，抚摸着帽子上精美的羽饰：“这帽子，应该是警官先生送您的礼物吧？”

艾潘妮依旧满脸通红，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点点头表示承认。

“所以我要责骂您，这事是您的错，不应该随便把这么重要的礼物送给别人。”

“我、我没有，说好了是借给——”

“结果是一样的，亲爱的艾潘妮。”芳汀深蓝色的眼睛如同静谧的湖水，波光粼粼里流露出温柔的责备：“任谁都无法接受，满怀爱意的礼物被心上人随意丢弃，更何况还是这么贵重的礼物。”

她拉住艾潘妮的手，那双灵巧的手现在摸起来枯瘦如柴，凉得让人心疼：“想想吧亲爱的艾潘妮，如果警官先生把你的礼物随便扔给什么人，你会不会也觉得非常伤心呢？”

艾潘妮怔怔地盯着芳汀，脑内闪过众多画面——

【这种荣幸我是不会跟同事分享的。】

高大的警官收下点心，抬起头第一次向她露出微笑。

【您推荐的菜确实美味，当然要全都吃光。】

沙威悠然地低头切着排骨，两条粗黑的眉毛高高抬起，露出轻松的笑意。

【下不为例，我不喜欢跟别人分享礼物。】

沙威环抱双手慢慢踱步，皱起的眉头下灰眼睛看向远方。

【我也要向圣尼古拉献上谢意，我会非常珍惜的。】

黑发男人刚硬的侧脸上髯须密布，依然不足以盖住脸颊泛起的红晕。

……

回忆越多，艾潘妮的心里越是绞痛不已。

她深深低下头，身体轻微颤抖，一只手握住芳汀，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腿上的裙子，把织物几乎揉捏出无法抚平的皱褶。芳汀捏着她的手微微用了点力，艾潘妮抬起头，只见那顶美丽的红帽子直接被塞进她的怀里。

“好好去跟我们的警官先生道个歉吧，亲爱的。”芳汀静静地笑着，嘴里的黑洞非常明显，但表情始终柔和温暖：“沙威先生那么重视你，一定会跟你和好的。”

艾潘妮捧着帽子，不停地点头，眼里的泪水却再也憋不住，纷纷夺眶而出。她粗鲁地用手背蹭掉泪珠，把帽子戴上脑袋，咬着牙狠狠地说道：“我的错我会认，但之后我要把那家伙拖过来，当面向你道歉才行！”

芳汀无力地摇摇头：“不，不要这样，艾潘妮。”

“这就是沙威那家伙的问题！无论什么理由，他竟然这样对待你，我一定要——”

“那不重要了，”芳汀似乎瑟缩了一下，转而把脸转向天花板：“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我可怜的珂赛特，仅此而已。”

“会实现的，马德兰伯父每天都在联络滑铁卢中士之家，很快就能把珂赛特接来了。”

艾潘妮好言安慰着不幸的女人，心里却在打鼓，寻思着回去以后，要建议老市长亲自去一趟才行。

听着她的话，芳汀的蓝眼睛立即恢复了生气，亮晶晶地望向艾潘妮：“感谢你们，感谢天主，我将会多么幸福啊！”

然而，充盈着栗色头发姑娘心房的，只有酸涩和悲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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