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学弟学妹们就发现,他们那俩关系才缓和一点的学长又杠上了。
那么大一块方,两人屁股对着屁股,蹲在对角的两个角落,讲话声音轻点都听不见,什么大仇啊,他们看不明白了。
杨老师在地里转了一圈,转啊转又转到他俩这来了,一看就笑了:“看起来几岁都有讨厌鬼啊?一天天就见你俩在那闹,让学弟学妹们笑话。”
这话其实就是给两人台阶下,当老师的观察力都好,看得明白,他能看出来许闻意不爱与人相处,也能看出来贺峥耐心差了点,但这俩学生都资质好,态度认真,有点自己的怪脾气也没什么。
“老师。”许闻意当然没在认真刮面,他抬头,学着贺峥喊眼前的陌生人老师,他和爹的年纪差不多,讲话时脸上带着笑,让许闻意觉得亲切。
“你们俩。”杨老师沿下横梁下来,陪许闻意蹲着,“慢吞吞的,学弟学妹们连墓室的雏形都快挖到了,你俩呢,还在这辨土层。”
许闻意站起来,但也看不到其他比他们还深的坑里挖到了什么,他又蹲回去,不提他能力之外的东西:“我们在偷懒。”
他太直白了,杨老师哭笑不得,又觉得他生病的样子有些可怜,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让他整个人的气质和过去变得不一样了。
杨老师说:“偷懒也行,反正都是你们玩剩下的,多去带带学弟学妹,教教他们。”
“他们挖的比我们快。”许闻意有些不开心地说,“哪还要我们教。”
“是吧。”杨老师想拍拍他的肩,又因为手脏放弃了这个想法,“但他们根本不是在刮面,每回我去看,都是刮过了,图倒是画得快,也是丢三落四的,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
许闻意突然就笑了,哑着嗓子咳嗽了两声,翘着嘴角,眉毛弯起来,蹲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笑声终于惊动了对角处一直装死的贺峥。
贺峥莫名其妙地看过去,许闻意转头看向他时,笑容还没收。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两秒,贺峥突然明白他在笑什么了,什么都不懂,胡编乱造也能和杨老师无障碍沟通,他能不笑吗?
贺峥表情无奈,但又不是不耐烦,杨老师看在眼里,觉得俩小孩有点好玩,招招手让贺峥过来,三个人谁也没嫌脏,就在地里坐下了。
午后阳光明媚,鼻尖闻到的满是大自然的气息,草野清香。
“老师你带着我们偷懒啊?”贺峥没忍住问。
墓葬一般朝东,又背靠着山,风水很好。杨老师抬头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好半天才说:“就允许你俩偷懒,不允许带我上啊?”
三人都笑了,气氛这才真正缓和。
太阳渐渐西斜,实习生那块闹疯了,他们挖的比较深,随着深入挖掘,时不时会有人挖出点零星的陶瓷碎片和铜钱。
杨老师只抬头笑了笑,许闻意自然也不敢做出什么大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杨老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眯着眼看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眉毛皱起来,“再过几天天气就不好了。”
许闻意下意识看向贺峥,看完才想起来自己得生气,又生硬地把脑袋转回来。
杨老师撑着地面走了,偌大的方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贺峥主动说:“手机里有天气预报,未来一个月都能看见,准确度不算特别高,但能做个参考。杨老师担心的事情没有那么久远,很快就要发生了。”
“下雨吗?”许闻意问,“我记得你说天气对这个有影响。”
贺峥说的是温度和湿度,但考古工作,最怕的就是下雨了,其次是冬天,室外温度过低,也没有办法进行作业。
许闻意记性很好,贺峥还是这么想:“嗯,下雨,到时候可能就没办法继续了,可能会提前结束。”
“那要怎么办?”许闻意问。
贺峥闻言看了许闻意一眼,眼神里复杂,却并不带着打量。贺峥仅仅只是想到他刚刚和许闻意说了很过分的话,也没有道歉,而对方现下却原谅了他,当做无事发生,和他正常交接。
其实贺峥并不想对许闻意说难听的话,只是因为许闻意要说的话,像极了考试时提前拿到手上的答案。
贺峥是考古系学生,以后毕业也想做这方面的工作,他缺少的是经验,需要一点点摸索出来,说出那样的话,仅仅只是不想抄答案而已。
冷静过后,他也能明白许闻意在想什么,许闻意比他想的还要简单,他只是人生地不熟,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贺峥到底没把道歉的话说出口,看许闻意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意。
“挖掘中断吧。”贺峥想了想说,这事他也没有切身经历过,“要么带着棺材打包带走,要么就地封存,让人保护现场,等天气允许了再来。”
许闻意又想问怎么个打包法,贺峥瞟了他一眼,他又不想问了,突然又气上了。
他能够感觉出来贺峥经常不太想和他说话,所以总是用眼神表达这样那样觉得他话多让他闭嘴的意思。
然而这次却贺峥解释说:“真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解释不清楚,到时候真打包的话你在现场,看见的肯定比我说的明白。”
贺峥认为教育的根本是亲身体验,嘴上说太多都是纸上谈兵,在现实里碰上又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多少算句人话,许闻意勉强听进去了,也终于不生气了。
“不过话说起来。”贺峥左右翻看着手机,“刚才收你衣服的时候,好像没摸到手机,早上晒衣服的时候也没有,你那个宝贵的电子产品可能还在。”
许闻意眼前一亮。
“......”
贺峥似乎看到了下一位被电子产品毒害的“少年”。
“他们刚刚挖到了什么?”许闻意突然想起来问。
“一般都是陶片和铜钱,陶制品容易碎,所以经常会挖到碎片,铜钱是不值钱,可能有人不小心丢在地上,也可能是丧葬习俗,需要丢铜钱,完成某个仪式。”贺峥说。
许闻意点了点头:“我还挺好奇,我爹给我埋了什么的。”
贺峥十分残忍:“陪葬品充公。”
许闻意:“......”
那些东西明明是他的,是他爹给他的,但又好像不是他的,没有人肯说一句,这是你的,你拿走。
夕阳西下,总有那么点淡淡的悲伤在许闻意心头萦绕。
算了,许闻意想,这明明是很悲伤。
许闻意整理完情绪,有想要整个人躺到方里的冲动,实在是满地黄泥,还没有小厮可以给他洗澡。
他抱着膝盖还是很悲伤,又问:“迄今为止,有挖到值钱的东西吗?”
“还没有。”贺峥笑了笑,“你应该开心,墓葬没有被盗过的痕迹,虽然以后挖到的东西要充公,但它们好歹都在一起,没有七零八落散落在世界各地。”
许闻意觉得贺峥安慰人的方式真别致,坟都被人挖了,还和他讲庆幸,我庆幸你的脑袋!
五点半没到,挖坟小组便陆陆续续从方里出来,他们从角落临时安置的小型集装箱里拿出防水布,从里往外铺,直到把贺峥和许闻意赶出方外。
方有一米多深了,许闻意上去的很不雅观,他从来顽皮,向来不知道斯文为何物。大概是下面埋着自己的原因,他突然觉得死者为大,总得礼貌一点。
贺峥他们是开着小电驴来的,其他人都看到了,回去时也就没有招呼他俩坐车,只和学长打了招呼,说先走了。
许闻意一下午什么都没干,这会儿懒腰倒是伸的标准,长叹一口气:“这一天算是结束了吧?”
贺峥怔了一瞬,心想,他不说自己也忘了。
“还要每天写实习日记。”贺峥跨上车,觉得脑瓜子很疼,“你那个狗爬字,和许闻意原来写的完全不一样,日记是要上交的,他写了一个多月,你来接手,想想怎么样解决这件事好。”
回去时,贺峥开的很快,车速起的就高,许闻意被惯性一带,整个人撞在贺峥背上,鼻尖撞到他的脊柱上,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字写的挺好看的。”许闻意环着贺峥的腰,没有底气地说,“是你们的笔太奇怪了,我写不来。”
贺峥心想,他反正都骑着小电驴了,去哪都挺方便了,不如找个文具店给许闻意买个字帖和握笔器什么的。
他们晚上还有其他事情要干,随着挖掘深入,越来越多零散的陶片出土,不在现场的时间里,他们还要给出土的文物清洗编号,并且尝试修复。
这些事许闻意是干不了,贺峥偶尔在想,他要拿这位假的许闻意怎么办。
许闻意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懂,甚至有很多字他都不认识,他确实是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没有哪怕一个人问他愿不愿意。
“年代不一样了。”贺峥说,“但古时候的书法到现在都有人在学,那是经典,你会,代表你很了不起。”
许闻意被他夸的脸红,风吹着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也觉得我很厉害。”
贺峥:“......”
他又怕贺峥真让他写,毕竟他写的其实也就一般,反正爹从来没满意过。
“给你买个字帖你练练字?”贺峥问。
询问语气听的许闻意很舒服,他说:“好啊,我要学着他的字吗?”
他们一直用他来指代许闻意,因为已经有一个许闻意了,但原来的许闻意不会被他们忘记。
贺峥说:“不用。”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贺峥开的那条路向西,火红的夕阳就这么照在他的脸上。
许闻意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从贺峥背后探出脑袋。
整个世界一片璀璨,这是哪怕过了六百年也依旧存在于人世间的美好的落日余晖。
作者有话要说:觉得许闻意探头探脑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