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霖终于突破层层阻碍来到高台前时，已经遍体鳞伤。
他肩膀处被人刺了一刀，后脑被砸中数次，指甲在推搡中劈了一块，可仿佛浑然感觉不到痛。他踉跄着翻上高台，一把将荣莛护在怀中，举着枪支喘息道：“少、少将……！”
被他拉了下，荣莛的双手颓然从许多的肩膀上坠落。
所向披靡的武神仿佛在此刻失去了所有力气，任远山霖拽着他跃下了高台。
“少将！我们得走了！”远山霖用身体挡在荣莛和骚乱之间，在他耳边哑声大喊，“这里已经彻底失控，交给军队处理，我们立刻前往安全的场所，然后……”
然而他话未说完，一道凄厉的尖叫忽从不远处拔地而起。
“许多……许多！”
荣莛骤然抬头。那是阿钊的声音！
起伏耸动的人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阿钊在哪里，只能听到声音。那凄惨的叫喊声尖得发颤，其中的绝望和悲愤之深，令听到的人都忍不住随之战栗。
荣莛恍恍惚惚听着远处阿钊的声音，心神大恸，低头用力咳了一声，竟呕出一口血来。
远山霖失声：“少将！”
“是谁……是谁！是谁杀了许多！”阿钊的声音已完全哑了，却还在哭嚎。“是谁！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滚开！我要杀了你们！”
人群涌动起来，骚动之中有人扬声喊道：“这个alpha都那么欺负你了，你还护着他？你是不是贱！”
阿钊尖声：“是谁，是不是你！我他妈先杀了你！”
殴打咒骂的声音响起，人潮慌乱地往外扩散，仿佛中心处发生了剧烈冲突，顿时挤得密不透风。而阿钊的叫骂声从未停歇，紧接着又有其他人的声音传来：
“alpha欺负了我们那么多年，他们害死了多少omega，我们才杀了一个，你激动什么！”
“嫁了个人就忘了自己该站那边儿了？忘了我们与alpha的血海深仇了？”
“你真是个贱骨头，扶不起来的烂泥，伥鬼，alpha和帝国的狗！”
群魔乱舞的混乱映入荣莛眼底，令他从灵到肉发起抖来。他恍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将士而这些人是自己宣誓守护的平民，他抖着手伸向配枪的位置，胸口涌起暴虐的杀意。
要打吗？我还怕和你们开打？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能拦得住我？
受够了，真是受够了，凭什么让你们这么辱骂我？我这一辈子，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又哪里得罪了你们？
都不想活，那就……同归于尽吧！
啪。
远山霖重重一击荣莛的后颈，接住他瘫软的身子，小心地将他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街道尽头终于响起枪声和士兵的怒斥声，应该是政府看骚乱越来越大，决定使用武力镇压了。人群惊叫哭喊着奔逃，还有个别发了疯的企图赤手空拳与士兵撕扯，火光、人声、武器爆裂此起彼伏。他们头顶的深空因近日来的不断交火而雾霭深沉，他们脚下的土地因内讧而震动，天地四合之内，无处不是战场。
远山霖搂着昏迷的荣莛，最后看了一眼许多的尸体，按捺下眼眸中的痛色，匆匆隐入了人潮。
——
荣莛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酒精和化学制剂的味道刺鼻，直冲他的鼻腔与神经，顷刻间将他的神志唤醒。
他痛苦地想起了自己昏倒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醒了？”
病床边的帘子被一把拉开，荣莛红着眼侧目看去，却见关海手里拿着一管药剂和注射器，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有多大气性？能生生把自己气吐血？”关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是一贯的讥诮。“为了个alpha，值得吗？好好躺着，我给你打点精神舒缓剂，之后的几个月不要劳心伤神，不然任你再如何骁勇都顶不住……唔！”
荣莛猛地坐起来，挥臂打飞了关海手中的药剂。他一把抢过注射器对着关海，微微颤抖的针头闪着冰冷的光。
“滚……”他嘶声，“你给我滚！”
关海僵了下，眼中飞速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扬唇讥笑道：“我刚说过不要动气。你是真想作死自己是不是？”
荣莛大脑嗡嗡作响，喘息着怒吼：“我他妈不想看见你！你，还有……还有那个傻逼互助会的人，你们所有人都给我……”
“少将！”
病房门被一把推开，希德、威里姆和远山霖一拥而入。
威里姆冲过去一把将关海推开，骂道：“你小子在这儿干什么？滚开，别惹少将生气！”
关海踉跄了下，撑着铁皮柜勉强站定，看着他的双目中满是阴霾：“我是医生，不在这里在哪儿？反倒是你们……”
希德快步走到床边，握住了荣莛的手：“荣荣，好点了吗？”
荣莛的指尖在他掌心发颤，涩声道：“哥，许多他……”
“我知道。”希德收紧五指，紧紧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我已经让人去搜捕那个叫昂热的omega了。”
“……哥。”
希德见他面色有异，应了声后道：“怎么了？”
“我带人散出去找许多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希德似有些摸不着头脑：“我领人在城西为下一次军情时的应急响应做准备，顺便检查防空洞，有好几处在之前的空袭中都受损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荣莛呼了口气，摇了摇头。
互助会的人劫持许多进城，为什么没被第一时间拦下来，这个责任如果要追究起来那连带的可就广了。守城的士兵，巡逻的将士，赛托……所有人都有责任，按理说万万怪不了任何一个人。
可是……
荣莛不自禁地抬头往几人身后看了眼。
关海还靠在那个铁皮柜之旁，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之时，关海削薄的唇勾起一个弧度，似是嘲讽。
“行了，我也不在这自讨没趣了。旁边屋子里还有几个病人，我去瞧瞧。”关海直起身，顺手拉开药柜将新的一瓶药剂扔在了桌子上，“精神舒缓剂就在这儿，你爱用不用。反正死了也不关我的事。”
他出去了。
门刚一关上，荣莛立刻扭头问道：“发生暴乱的时候，关海在哪儿？他安分吗？”
几人交换了个眼神，远山霖沉声道：“特别安分。少将你进到人群中后，他也跟着从九天上下来了。士兵开始镇压群众的时候他冲在最前面，一直冲那些人大喊，让他们不要挣扎不要抗拒，听从士兵指挥。他在石锤要塞里的威信很高，不少人都听他的话，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的缘故，当时才没有更多流血牺牲。”
荣莛的眉头皱得更紧，面色阴沉。
他一开始笃定了关海是互助会的头子。
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那回事。
还是说一切只是关海的伪装？他在演自己？
该死。互助会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分裂石锤要塞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又能信任谁呢？
威里姆拿起桌上的那小瓶精神舒缓剂，仔细研究了下上面贴的药品说明：“看起来不是毒药。少将，你还难受吗？要不把这个用了吧。关海那小子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应该不敢害你。”
荣莛摇摇头，挣扎着就要下床：“不，不用了。阿钊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阿钊也在医院里，就在这一层的另一个房间。少将你还没好呢，再多休息休息吧，以后有的是时间……”
然而无论几人如何劝阻，荣莛都坚持要先去见阿钊。他们无法，只好带荣莛去了。
阿钊的病房就位于走廊的尽头，威里姆特意安排了两个士兵守在门外，以防又有心怀不轨的暴/民来找阿钊麻烦。
他们走近病房门前时，却发现士兵并没在认真站岗，反而头挨着头挤在一起在看其中一人的光脑，正低声嘀咕着些什么。
威里姆一看大怒，阔步上前，狠狠给了一人一脚：“执勤期间，你们他妈的在这儿开什么小差儿呢？看的东西呢，交出来！”
两名士兵吓得昂首立正，碍于威里姆的淫威，不得不苦着将光脑的页面展示出来。
威里姆探头过去，眯着眼大声读了出来：“‘据可靠消息报道，叛军据点近期爆发严重内讧，民众纷纷起义，反抗罪人荣莛及其党羽九天的残暴统治。不正之师，必将自取灭亡。赤色暴风少将泽维尔已率兵包围石锤要塞，相信这颗饱受摧残的星球不日便将回归……’”
远山霖罩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低斥：“别他妈念了！”
竟然是帝国媒体上登载的新闻稿。
威里姆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大声朗读的行为傻逼了，尴尬地挠挠头，小心翼翼地偷眼看荣莛。
荣莛大病初愈的脸煞白，面色憔悴，却看不出什么愤怒或者责怪的表情。他摆摆手，哑声对那两名士兵道：“自己看完就得了，不要出去散播恐慌。”
士兵们连忙站直应声：“是，少将！”
而短暂的一顿后，其中一名士兵又小心开口：“少将，帝国的新闻稿……是胡说八道的吧？石陲要塞可是有您守着呢，哪儿那么容易被帝国夺回去啊，是不是？”
两个士兵都是alpha，都很年轻。此时殷切地看向荣莛，渴望他说出赞同的话。
荣莛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重重地跳了下，又顿痛起来。
外面的人责怪他对不起omega，可他又能对得起这些alpha吗？这场平权的战争本与他们无关，可他们还是追随着自己来到此处，出生入死。
如果自己任石陲要塞分崩离析，这些仰望他的士兵们，这些已经被帝国定性为叛徒的孩子们，又该何去何从？
“是……谎言。帝国危言耸听的老伎俩罢了。”
荣莛终究按捺下心中的百转千回，扬起嘴角冲他们露出了个淡淡的笑：“有你们，有我在，没人能拿石陲要塞怎么样。”
两名士兵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扬起笑来。其中一人扭身去敲了敲病房的门，扬声问：“阿钊，阿钊？少将来看你了。你醒了吗？”
病房里无人作答。
几人对视一眼，士兵再次敲门，可还是一片死寂。
威里姆道：“可能睡着了？刚才有人过来吗？屋内有任何异响吗？”
“没有啊。半点儿动静都没有，也没人来过。哦，但中间我们好像听到阿钊醒了一次，有脚步声，似乎是去上了个厕所，然后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威里姆扭头看向荣莛：“少将，你要不回去再休息会儿？等阿钊醒了……”
荣莛骤然厉喝：“开门！”
“什么？为什么——”
一股令人战栗的恐惧在荣莛胸口升起。他惨白着脸，冲上去推开士兵，破门而入。
病房里的灯关着，此时正值日夜交替之时，窗口的光线混沌。
一道黑影吊在窗帘杆上，悬空的脚犹在微微晃动，摇曳如午夜时分中庭的花枝，子时便将枯败。荣莛怔怔地看着，茫然往前迈步却双膝一软，轰然跪倒在地。
……是阿钊。
他爬上窗台，用军装的武装带当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