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楠冲出了酒店，抹着眼泪，漫无目的在街上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觉得胸中有一口气，刚刚吼出来还不算过瘾，只是想拼命跑、拼命走，以防自己会随时原地爆炸。

“陈小楠！”

身后传来Vincent的声音，哒哒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听到了，也没停下，依旧自顾自往前走。

但是小短腿的她怎么可能跑得过Vincent的大长腿？很快便被人按住了肩膀。

“陈小楠！”他唤她，声音有点喘，还有点不耐烦。

他力气大，陈小楠被按停了脚步，她歇了一脚，执着地偏过脸去，继续往前走。“你别劝我了，我不会回去跟她道歉的！”她前所未有地执拗。

“谁劝你跟她回去道歉了？”他打断。

陈小楠停住了，转过脸来看他，她一张脸湿透了，黄昏里亮晶晶的。

Vincent轻飘飘叹一口气，忍不住拍拍她的头，“走，喝一杯去。”

罗森便利店。

两人又坐在了罗森，陈小楠知道自己的脾性，不敢同他对面喝酒。刚刚饭吃了一半就跑出来了，又大骂大哭了一场，现在肚子里空着呢，她点了一大份关东煮，肿着眼睛埋头苦吃。这是她不想跟人说话的征兆。

米团就趴在她脚边，抬起狗头看着她，它知道主人现在很难过，可是它不会开口说话，无法给出什么安慰的言语，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

陈小楠又狠狠往嘴里塞进一块蔬菜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损我？我知道我陈小楠差劲、我没出息、我不优秀，我有自知之明，但是有必要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吗？我都24岁了不是4岁了，难道她就不认为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吗？

她啃下最后一块蔬菜卷，把字往桌上重重一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而且还要当着Vincent的面！还要当着我喜欢人的面！我真的是没脸了没脸了……本就糟糕透了的人设雪上加霜……谁会喜欢一个loser呢？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嘤嘤~”米团又在桌下哼唧，绕着她的腿打转，用脸蹭蹭她的小腿：谁说的！主人你就是世上最好的！

然而米团的呼叫，她听不见。

它嘴里呜咽一声，只得丧气地坐回了地面上。

“吃饱了吗？”对面，双手抱胸看她吃饭的吴畏终于发话了。他忍不住，实在是陈小楠为了避免与他说话，一直不停吃，他都怕她快给自己撑死了。

她嘴巴塞得鼓鼓的，含糊地摇头，咽下去那点东西，小声道：“我们能别说话吗？”

吴畏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怎么了？”

“因为说话累。”她低着头，没去看他。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陈小楠，不错嘛，今晚真是有长进了。”

“你就别讽刺我了。”她只当他是在调侃她。自己刚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了母亲，在他心里，还不知自己是怎么糟糕的一个人了呢。仿佛这下都能验证了王校长数落她的那些话，她就是一个连母亲都能不尊重的人，那王校长把她说得一无是处，好像也没有说错呢？

“我没有讽刺，我说的是心里话。”他沉着脸，为了显示出他的严肃认真般，用起了一副郑重其事的语气。

“我说你有长进了，是你终于敢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了，不再因为害怕惹别人的不快而忍气吞声、委屈自己了。你敢当众向你妈妈说出你的心声，你也会直接跟我说‘不想说话因为累’。如果是以前的你，一定会强颜欢笑，顺着别人的意思配合。”

他顿了顿，犀利的眼神锁定她，“但是你现在，敢说‘不’。”

陈小楠抬起头，张开嘴看他，像在看一个怪物，“可是……你不觉得我很过分吗？”

吴畏皱眉，“为什么？”他似乎很奇怪她竟然会这么想。“你妈妈这番话，任哪个做孩子的听了都会不舒服，你只是表达出了你的不满。”

陈小楠依旧张着嘴，“可……可那是妈妈啊……”激情骂人过后，她现在又开始陷入了自我反思状态。

吴畏清了清嗓子：“虽然方式是过激了点……”

“我也承认，你刚刚说得那番话，确实很难听。”

陈小楠：“……”她扁扁嘴。

你看看，说来说去，他也觉得自己过分。

“但那是你长久压抑的后果。”陈小楠的包子性格，看她第一眼就能知道了。“如果你平常就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不爽，也就不会有这么激烈的爆发了。”他歪头想一想，一本正经道：“这就好比在暴君统治下的农民，终于有一天无路可走，只好揭竿起义了。”

陈小楠圆溜溜的眼睛一眨，懵懵地点头：“你这个说得有道理。”

看她这傻帽样儿，他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她不满他在此时发笑。

“笑你傻。”他直言不讳。

陈小楠头又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是啊，我妈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是这点确实没说错，我是挺笨，挺……没有出息的。”

吴畏张了张嘴，她唰地抬头，却又把他话按回去，“尤其是跟你比。”她讪讪地笑，“一直叫你Vincent、Vincent的，却不知道，你就叫吴畏。”

“你知道吗？从小，我都是活在你的阴影里长大的。”

吴畏：“……”

他竟一时语塞，这话也说得太严重了吧。

“我妈妈总爱拿你做榜样，总把我跟你比，可是呀……”她犹豫了几秒，还是道：“我连跟普通孩子比都够呛，何况是和你这种天之骄子呢？”

“所以我讨厌你。”说着，似乎是为了配合“讨厌”这个词，她竟真的撅起了嘴。

吴畏：“……”

“不是……我什么也没干啊……”他多无辜，把他搅进来干吗？

“你没听过吗？有的人虽然什么也没有做错，但他的优秀本身，对别人就是一种伤害。”

他看着陈小楠含泪的眼睛，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嫉恨，也没有羡慕，平静之下掩藏着疲累。

吴畏被她的话钉住了，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因为他从小优秀惯了，从小就习惯了处处胜人一筹，所以他确实不能理解“学渣”们的心境。原来是这样。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陈小楠会讨厌“吴畏”。

“陈小楠，不要这么想。”他说话的声音竟有点温柔，“虽然你可能确实不够优秀。”

陈小楠：“……”what the f**k？

刚才因为他温柔的声音被勾起的感动瞬间憋了回去，她鼓着脸瞪他，眼神询问：你什么意思？

吴畏被她的样子逗笑，“人人都想争优秀，可是人人都忘了，比起做一个优秀的人，做一个很好的人更重要。”

他倾身上前，手肘搭在桌上，看进她湿润的眼睛里，很认真，很认真，“但是陈小楠，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捕捉到她眼里由怔愣转化而来的疑惑，他一一耐心列举：“陈小楠，你很好，你是一个对狗狗很耐心很温柔的人。”

“汪汪！”米团似乎听懂了一般，忽然立起身子，桌底下叫两声，傻笑着看她：没错！主人！帅哥说出了我想说的！

他依旧专注地看她，毫不分神，“陈小楠你很好，你脑子里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还会去给孤独的老人画温暖的壁画。”

他说着，忍不住弯了嘴角：“陈小楠你很好，你紧张到嘴瓢的样子……很可爱。”

陈小楠看着他专注的眼，耳朵唰一下。他这么认真地说“可爱”，这模样谁能顶得住？

“陈小楠你很好，即使被妈妈从小打击着长大，也依然能乐呵呵给自己找乐趣。”

“陈小楠，其实你很好，只是你自己，从来都不知道。”他一字一句，注视着她，缓慢而坚定。

吴畏说完，陈小楠还没从震惊中做出反应，桌底下那只傻狗倒先跳起来，直接跳进了陈小楠怀里，头埋进去，不知在唧唧呜呜怪叫些什么：主人！他懂我！他懂你！

米团高兴得快哭了。终于终于，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能够把它心中想说却从来没有机会说出口的那些话告诉主人：陈小楠，其实你真的很好啊。

*

陈小楠终于决定，她不要再做一个怂包了。

她把张琪琪买的音乐节的票打印出来，塞到米团的嘴里，拍拍它的狗头，“米团，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去吧。”

米团乐颠颠地，撒开狗蹄子就往电梯口奔去。是了，它可是一只能自己坐电梯的聪明狗狗呢。

“叮”！电梯门在17楼打开。吴畏脚刚一迈出去，就被一道雪白的飞影扑进怀里。

“米团！”他惊呼出声，笑着把米团放回地上，这才注意到他嘴里叼着东西。

吴畏把它嘴里的票取出来，上面印了一圈湿乎乎的牙印子。他看着那张票，笑了，眼里溢出璀璨的星子。

米团摇着尾巴，又要往他身上凑：帅哥帅哥，你就从了我们小楠吧。

微信发来讯息，他一手掌着米团，一边点开手机。

楠楠自语：米团说，它想邀请你去音乐节

他笑了。

Vincent：好

三日后，周六，草莓音乐节。

这日恰巧是个阴天，阳光挣扎着从云缝中钻出，偶尔泄露几丝天光照在地上。这是个再舒服不过的日子，陈小楠想。

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这算是约会吗？不算是吧，她打着道谢的名义邀请了Vincent，为他帮了她这么多次忙。可琪琪说，他既然能点头答应，就是对她有点意思，叫她好好把握。怎么把握呢？她要是懂，也不至于母单到现在了。

陈小楠盘了个蓬松的丸子头，简单的T恤配超短牛仔裤，露出一双莹白细直的腿，这确实是她身上最为得意的地方。纠结再三，终于还是把那副黑框眼镜换上了自己不那么习惯的日抛。

出门了。她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

米团一路把她送进了电梯口，电梯门合上，它还傻乎乎蹲在原地，吐着舌头看她笑：陈小楠，加油！

吴畏候在小区门口，修长的身子站得松弛，单手插兜，低头摆弄手机。似是回完消息，他扬了扬眉，手机放回兜里，抬头间，陈小楠正好快走到近前。

他看到她摘了眼镜，在她眼睛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陈小楠不习惯把小心思这么袒露，但还是挺起胸口，直面他的打量。

他笑了笑，皓齿明亮，少了许多往日里那种难以高攀的倨傲。

他明明什么也没说，可陈小楠就是觉得，有阳光从他背后打下，照在了自己身上。

驱车来到音乐节入口，果然是人从众。人群里不断有人回顾，去找走丢了的小伙伴。陈小楠生怕两个人走散，紧紧跟着他。他身量高，人群里比较打眼，陈小楠目光紧随，却又始终保持着不会肌肤相触的距离。

忽然，他反手一捞，牵住了她的手。“抓紧点，别跟丢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也显得冷冰，只把个戳得高高的后脑勺留给她。

不转头好啊，这样才不会看到她红得像晒伤的脸。

“哦。”她应了声，抓紧了他的手。

她心跳震耳欲聋，两只手握得久了，不知是谁的掌心先沁出汗，但谁也没有先放开手。

陈小楠随着他劈波斩棘，在拥挤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路来，她抬头看看面前高大的身影，笑了。

她也不知道，以后的路会如何走，但至少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有一个人牵住她的手，带她走出人生的迷障。

多年以后，她依然会记得那个洒满黄昏的便利店，有一个她此生所遇最优秀的人，一个令她如此心动的人，会坚定地告诉她：陈小楠，你知道吗？其实你真的很好。

是的，陈小楠早就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这辈子也没有什么资质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但彼时彼刻，有一个人让她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个世界上美好的存在，这种幸福，足矣。